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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南鄉知道自己長得紮眼。

皮膚白、書卷氣、身材纖細高挑,現代時她便從不乏追求者,情人節總能收到大捧玫瑰、許多昂貴的首飾禮物。

那是一種甜蜜的負擔,很能滿足女性的虛榮心。她有充足的挑選空間,可以選擇最稱心如意的愛人。

時間從公元2000年,倒退回公元1000年。從工業社會倒退回農業社會,從現代法制國家倒退回落後的男|尊封建皇朝。

美麗由上天賜予的禮物,變成了魔鬼強加的原罪。

“你為什麽不纏足,不穿金蓮繡鞋”

他們群起而攻之,兇狠地詰問她。

“你的父親呢你的兄長呢?你的丈夫呢怎麽沒人來管教你!……”

“大家快來看,一個婦道人家,不修女德,拋頭露面,成何體統!該捆起來拖去浸|豬|籠!……”

鋪天蓋地的惡意洶湧地淹來,無形地攥緊心肺,透不過氣,濃烈地窒息。

最難以接受的,那些相同惡劣處境、相同悲慘命運,本該與她站在相同立場、互施援手的女人,竟然也在朝她發起沖擊。

“狐媚子,紅顏禍水!打扮成這樣是想勾引哪家的公子老爺,去哪裏賣|臭|逼……”

“淹死她,石|刑打死她!……”

千年前的中|國,好陌生。

明明是深切熱愛著的華夏土地,山川廣袤,地大物博,卻無立錐之地。

很長一段時間裏,丁南鄉生活狀況狼狽不堪,她有太多的事情得完成:她得弄個合法的戶籍身份,她得吃些食物果腹,她得有個住的地方,遮風擋雨,她得提防著那些不懷好意的地痞流氓……

最重要的,她得找份工作賺錢,得到這個時代的貨幣,生存下去。

這片歷史傳承逾五千年的神聖土地裏,女性生來以男性為天,女性生來為男性而活,女性所走的一切路線都是為男性服務的路線。

從出生到死亡,由子|宮到墳冢,初始她們是乖順的“招弟”“盼兒”,後來她們是一筆幫哥哥弟弟娶媳婦的彩|禮|錢,再後來她們是圈在欄裏接連產崽兒的母|豬,溫馴伺候丈夫的妓|女兼保姆,最終她們垂垂老朽,化作任勞任怨、蠟炬成灰、為兒孫後代付出一切的老黃牛,俗稱偉大的母親。

社會沒有提供給女性的工作崗位,女人不被允許外出工作,三綱五常、天地倫理規定:她們唯一的職責內容就是生兒育女傳宗接代。

丁南鄉找了好久,才勉強找到三種可以幹的活計:繡娘、尼姑、妓|女。

刺繡不會,那種繁覆的古老手藝需要很多年才能練就,且太精細了,嚴重損毀眼睛的視力,得不償失。尼姑庵裏青燈古佛,太過淒寒,她舍不得刮去自己的頭發。青樓窯子是男人淫|糜享樂的天堂,是女人有進無出的魔窟地獄。

看到衙門張貼的招聘告示,她決定鋌而走險。

實驗室裏經常解剖化驗病理,福爾馬林裏的大體老師敬仰過很多位,專業影響,丁南鄉並不怎麽害怕褪去生機的屍體,亦或者子虛烏有的神鬼,所謂的晦氣。

相比之下,她更提防仍在跳動著的人心——那些東西比太陽更不可直視。

最底層的賤籍仵作,錢少事多,又臟又累又惡心,時時有巨|人|觀,人人嫌惡其晦氣,社會氛圍迷信嚴重,對此行業存在諸多歧視。

相親的姑娘聽聞你幹這份腌臜活兒,見都不願意見你。

她花費了難以想象的巨大努力,爭取到了這份別人都不願意要的、不體面的工作,勉強有了個可果腹的飯碗。

以數倍於其他同事的勤勉負責,做得優秀稱職至極。

然而他們評價她的時候,還是永遠只看得到她的臉:雲容月貌,冷若冰霜,裊裊娜娜楚宮腰,魂牽夢繞,這要是能掐著幹上一把啊,那可真是……這輩子值了。

衙役們在背後邪肆地意|淫,粗俗地嬉笑著,暗暗地品頭論足,指指點點。有時遇到她經過,還會刻意放大音量,故意讓她聽到。人群裏,魑魅魍魎,油膩惡心地擠眉弄眼。

像某種搖晃著炫耀生|,|殖|,|器的原始動物。

像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道德露|,|陰|,|癖。

幹什麽都蔫蔫兒的,懶洋洋無精打采,吃什麽都不剩。偷奸耍滑,媚上欺下,橫行鄉裏,霸淩弱小,欺壓百姓的好手。

唯有碰到女人相關,唰地提起了精神。再無能的飯桶也天然地自帶優越感,高高在上自詡為半神:十一二歲的小女娃,它們津津有味地品頭論足,定性為“豆蔻少女”;二十來歲的青年女性它們蒼蠅逐蜜,“婀娜多姿,體態風騷”;年紀大的女性“半老徐娘,風韻猶存”;笑一笑就是“花嬌葉媚”,慌亂掙紮著推搡就是“欲拒還迎”,痛苦地流眼淚就是“楚楚可憐”,穿得嚴實“沒情|趣”,穿得好看“騷|浪|賤”,長得普通,不具備美麗的就是“無鹽劣鄙,不值入目”……

在此門道上,它們總有滔滔不盡的精深學問,可出一本大部頭書,題目就叫作《論瓷器的多樣性與使用指南》。

工作之餘,丁南鄉和鄉紳的夫人交好,作女先生,教授閨閣裏的小千金讀書,換取鄉紳老爺家罩著她。

對鏡梳妝,貼花鈿。

“大姐姐,你幫我瞧瞧,看這層粉塗得均勻麽好看麽……靈芳齋剛出的新品,湊近聞時,能嗅到股淡淡的梔子香,可招人喜歡了。”

胭脂水粉繪成奴隸主的黥刑,珠翠步搖構成精美的枷鎖,裙擺繡鞋築建華麗的囚籠,圈地為牢。

要文靜優雅,要溫柔體貼。

要端莊,要沈默無聲。

茶話會,當地的士族太太小姐們聚在一起,閑話家常,互相交流經驗,討論怎麽才能把腳纏得更小巧,攀比昂貴漂亮的繡鞋、首飾,炫耀兒子父兄的成就。

小千金在七歲時便已經早早地定了娃娃親,她教了她幾年,看著十四歲的少女,在本應該上初中的年紀盛裝出嫁,聯姻給了姓陳的另一戶豪紳。

父母生怕女兒到了夫家受委屈,隨嫁妝百畝良田,明珠兩觳,珠寶載滿兩輛車馬。

那男孩挺不錯的。

青梅竹馬,兩小無猜。

時時側著臉,悉心地傾聽小女孩說話,有求必應,對待未婚妻很耐心,愛嬌寵溺。

婚後不久,丁南鄉帶著禮物去拜訪,單薄的少女挺著個大肚子,面龐浮腫透明,扶著後腰,困難地朝曾經的朋友走來。

“先生,”她喚她,輕柔地關心,“您還好麽我走後,爹娘還和以前一樣照顧著你麽”

又勸慰說。

“不必把那些汙言穢語往心裏去,那些碎嘴子、泥腿子,他們其實沒惡意,只是拿口花花當好玩而已,都是純樸的好人。”

少女頭胎生了個女兒,理所當然繼續往下生,直到生出兒子,讓夫家滿意為止。

“你不要焦慮,放松些,”丁南鄉攥著她的手安慰,“精神壓力越小,越容易生出男孩。精神壓力越大,越容易生出女孩。”生存環境的惡劣會迫使母體產生相應的傾向,猶如鱷魚產在沙堆裏自然孵化的卵,很大程度上,取決於空氣溫度的寒暖。

“嗯,嗯。”

女孩緊緊攥著她的手,像抓住深淵裏的救命稻草,依賴信任,用力地點頭。

第二胎仍是個閨女。

公公婆婆成天吵架,鼻子不是鼻子,臉不是臉,丈夫也陰沈沈,偏房的姨太太們陰陽怪氣,丫鬟小廝們竊竊議論。

繼續生。

第三胎終於來了個帶把兒的。

那段時期有逃犯流竄進了鄉裏,衙門裏事忙,丁南鄉只來得及抽空去看了一眼。印象深刻,細瘦的身軀掛著碩大的孕肚,細枝掛西瓜,臉色蒼白得不正常。

後來就傳來了消息:

難產,孩子成功保住,大人沒了。

聽接生的穩婆說,流了好多血,慘叫得瘆人,含著參片,下半宿慢慢直了。

丁南鄉一點也不感到奇怪。

醫學進步的公元2000年後,孕婦生產猶是一只腿邁進鬼門關,更何況千年前的農耕封建皇朝,蒙昧落後,沒滅菌,沒止血鉗,沒有任何專業的儀器、醫護人員、產|後|修|覆。

十個女人懷孕,三個死在生產上,剩下七個落下終生的後遺癥,妊|娠|紋、漏|尿、痔|瘡、子|宮|脫|垂、腰椎壞死……甚至截|肢,癱|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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